以上的这种理解并非新创。从南朝皇侃的《论语义疏》到宋朱熹的《论语集注》(朱熹《集注》一直到清朝都是最权威和最流行的注本),这种解释一直占主流地位。那么问题来了,为什么当代那么多专家学者对此视而不见呢?程树德曾一语道破:“今人以求知识为学,古人则以修身为学。”(见程先生撰于1940年代的《论语集释》)之所以很多人会误解这三句话,是由于对古典教育、传统文化的根本宗旨不了解,或者不认同,导致在理解和解释的时候先入为主,自觉或不自觉地用了现代观念去“曲解”古人。因此,若使经典和传统文化在今天重新发挥作用,首先需要站在古人的角度理解经典本身的主旨,为此,在诠释经典时,就需要在经典本身的义理与现代观念之间,有一个对照的意识,站在读者的角度考虑哪些地方容易产生上述的理解偏差,有针对性地作出解释和引导。家训怎么读
基于以上认识,本丛书尝试从以下几个方面加以引导。首先,在每种书前冠以导读,对作者和成书背景做概括介绍,重点说明如何以实践为中心读这本书。
再者,在注释和白话翻译时尽量站在读者的立场,思考可能发生的遮蔽和误解,加以解释和引导。
第三,本丛书在形式上有一个新颖之处,即在每个段落或章节下增设“实践要点”环节,它的作用有三:一是说明段落或章节的主旨。尽量避免读者仅作知识性的理解,引导读者往生活实践方面体会和领悟。
二是进一步扫除遮蔽和误解,防止偏差。观念上的遮蔽和误解,往往先入为主比较顽固,仅仅靠“简注”和“译文”还是容易被忽略,或许读者因此又产生了新的疑惑,需要进一步解释和消除。比如,对于家训中的主要内容——忠孝——现代人往往从“权利平等”的角度出发,然地认为提倡忠孝就是等级压迫。从经典的本义来说,忠、孝在各自的语境中都包含一对关系,即君臣关系(可以涵盖上下级关系),父子关系;并且对关系的双方都有要求,孔子说“君君、臣臣,父父、子子”,是说君要有君的样子,臣要有臣的样子,父要有父的样子,子要有子的样子,对双方都有要求,而不是仅仅对臣和子有要求。更重要的是,这个要求是“反求诸己”的,就是各自要求自己,而不是要求对方,比如做君主的应该时时反观内省是不是做到了仁(爱民),做大臣的反观内省是不是做到了忠;做父亲的反观内省是不是做到了慈,做儿子的反观内省是不是做到了孝。(《礼记·礼运》:“何谓人义?父慈、子孝,兄良、弟悌,夫义、妇听,长惠、幼顺,君仁、臣忠。”)如果只是要求对方做到,自己却不做,就完全背离了本义。如果我们不了解“一对关系”和“自我要求”这两点,就会发生误解。
再比如古人讲“夫妇有别”,现代人很容易理解成男女不平等。这里的“别”,是从男女的生理、心理差别出发,进而在社会分工和责任承担方面有所区别。不是从权利的角度说,更不是人格的不平等。古人以乾坤二卦象征男女,乾卦的特质是刚健有为,坤卦的特征是宁顺贞静,乾德主动,坤德顺乾德而动;二者又是互补的关系,乾坤和谐,天地交感,才能生成万物。对应到夫妇关系上,做丈夫需要有担当精神,把握方向,但须动之以义,做出符合正义、顺应道理的选择,这样妻子才能顺之而动(“夫义妇听”),如果丈夫行为不合正义,怎能要求妻子盲目顺从呢?同时,坤德不仅仅是柔顺,还有“直方”的特点(《易经·坤·象》:“六二之动,直以方也”),做妻子也有正直端方、勇于承担的一面。在传统家庭中,如果丈夫比较昏暗懦弱,妻子或母亲往往默默支撑起整个家庭。总之,夫妇有别,也需要把握住“一对关系”和“自我要求”两个要点来理解。
除了以上所说首先需要理解经典的本义,把握传统文化的根本精神,同时也需要看到,经典和文化的本义在具体的历史环境中可能发生偏离甚至扭曲。当一种文化或价值观转化为社会规范或民俗习惯,如果这期间缺少文化精英的引领和示范作用,社会规范和道德话语权很容易被权力所掌控,这时往往表现为,在一对关系中,强势的一方对自己缺少约束,而是单方面要求另一方,这时就背离了经典和文化本义,相应的历史阶段就进入了文化衰敝期。比如在清末,文化精神衰落,礼教丧失了其内在的精神(孔子的感叹“礼云礼云,玉帛云乎哉?乐云乐云,钟鼓云乎哉?”就是强调礼乐有其内在的精神,这个才是根本),成为了僵化和束缚人性的东西。五四时期的很大一部分人正是看到这种情况(比如鲁迅说“吃人的礼教”),而站到了批判传统的立场上。要知道,五四所批判的现象正是传统文化精神衰敝的结果,而非传统文化精神的正常表现;当代人如果不了解这一点,只是沿袭前代人一些有具体语境的话语,其结果必然是道听途说、以讹传讹。而我们现在要做的,首先是正本清源,了解经典的本义和文化的基本精神,在此基础上学习和运用其实践方法。
三是提示家训中的道理和方法如何在现代生活实践中应用。其中关键的地方是,由于古今社会条件发生了变化,如何在现代生活中保持家训的精神和原则,而在具体运用时加以调适。一个突出的例子是女子的自我修养,即所谓“女德”,随着一些有争议的社会事件的出现,现在这个词有点被污名化了。前面讲到,传统的道德讲究“反求诸己”,女德本来也是女子对道德修养的自我要求,并且与男子一方的自我要求(不妨称为“男德”)相配合,而不应是社会(或男方)强加给女子的束缚。在家训的解读时,首先需要依据上述经典和文化本义,对内容加以分析,如果家训本身存在僵化和偏差,应该予以辨明。其次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,具体实践的方式方法也会发生变化。比如现代女子走出家庭,大多数女性与男性一样承担社会职业,那么再完全照搬原来针对限于家庭角色的女子设置的条目,就不太适用了。具体如何调适,涉及到具体内容时会有相应的解说和建议,但基本原则与“男德”是一样的,即把握“女德”和“女礼”的精神,调适德的运用和礼的条目。此即古人一面说“天不变道亦不变”(董仲舒语),一面说礼应该随时“损益”(见《论语·为政》)的意思。当然,如何调适的问题比较重大,“实践要点”中也只能提出编注者的个人意见,或者提供一个思路供读者参考。
综上所述,丛书的全部体例设置都围绕“实践”,有总括介绍、有具体分析,反复致意,不厌其详,其目的端在于针对根深蒂固的“现代习惯”,不断提醒,回到经典的本义和中华文化的根本。基于此,丛书的编写或可看做是文化复兴过程中,返本开新的一个具体实验。
四、因缘时节